1932年4月25日的《大公报》、学者李辰冬就《金瓶梅》的法文译本所写的文章中,把这本明代小说视同为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我们读了它后,知道了明末清初的人情风俗、言语文字,更知道了那时候的家庭状况和妇女心理,连带着又知道了那时的社会的一切,等于我们读了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二书,知道了法国十九世纪的一切一样。”确实,金瓶此书,不止是如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一味渲染色情与暴力,它实在也是明代民间社会的一幅浮世绘,其勾勒人情描摹世事,可谓雄悍横恣。
即以小说第十七回至十九回,我们看到了一对相爱男女的计较,也看到了贞洁夫人内心的隐秘欲望,还惊诧于明代妇女们赤裸裸的性爱诉求,当然,我们也看到了自上而下的腐坏和破败。西门庆用白米五百石,金银五百两,便买通了太师的儿子和当朝的宰相。 宰相名字叫做“邦彦”,他却并非真正的邦之俊彦,他从文卷上把西门庆名字改成“贾廉”,便是作者对他最深的讥讽。
而西门庆对付蒋竹山的手段,则令人看到了当时普遍的社会现实。他出钱让两个黑社会小混混──草里蛇鲁华和过街鼠张胜痛扁蒋竹山,为自己出口恶气。这两人心领神会,且超常发挥,不只把蒋竹山“鼻子打歪在半边”,还讹他欠了三十两银子。且看清河县的公安局长兼法院院长夏提刑如何断案。他只是看了鲁华出具的文契,便一口认定蒋竹山抵赖,其理由也非常不靠谱,“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像个赖债的”,在缺乏有力证据的情况下,不做任何调查取证,便大刑伺候。
三十大板下去,蒋竹山这个文墨人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无奈蒋竹山还是去求李瓶儿,拿出三十两银子给鲁华,这才捡了条小命。蒋竹山固然可笑,却并无任何作奸犯科之事,他只是因为被李瓶儿招赘了,得罪了西门庆,便招致了这么一场祸事。他不得不在清河县的现实──官匪一家且被资本势力把持──里被冤屈着。
我们当记得第十七回里宇给事的参劾文书里如何描述这个国家的现状:上下官吏“徒以利禄自资”、“中伤善类”,而其结果便是“天下之膏腴已尽,国家之纲纪废弛”。
此时的西门庆尚未达到一生的顶点。他找鲁华和张胜去收拾蒋竹山,也只是出口气,远远不及第二十七回里对待宋蕙莲父亲的凶狠毒辣──那还是他情人的老爹,生生被他买通衙门打死了。
他甚至没想着要拆散那对鸳鸯。玳安告诉他蒋竹山的药铺没开,他还说必定是被打重了,没法子出来做买卖。倒是李瓶儿见机的快,蒋竹山被打之际,她便知是西门庆主使。既然她深知西门庆的凶狠──嫁如西门家之后,她曾说西门庆是“可怜见奴”,否则她很可能“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然而她仍然一心要嫁西门庆,我们不禁要问,她究竟图西门庆什么呢?
他们之间谈不上情义深重,从相交以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彼此都有辜负对方的地方。当然,她有钱物寄放在西门庆家,但似乎也不构成瓶儿的强大动力,刚刚赶走了蒋竹山,便厚着脸给吴月娘送生日礼,希望进入西门庆的妻妾之列。
也许,真正的原因是经过比较,李瓶儿发自内心地认识到,只有西门庆才能满足她。她进门后被打,情感西门庆,说蒋竹山没法和西门庆相比,“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而且“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话固然不乏讨好西门庆的成分,应该也是她的真切体会。“通往女人的心,通过女人阴道”,张爱玲这话用在瓶儿身上,倒很贴切。
从此,我们再没有看到那个彪悍的李瓶儿──她主动对男人投怀送抱,对待看不上的男人干净利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柔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她身上那一种锐气便也消遁了。瓶儿过门后,作者甚少描写她和西门庆做爱的情景,便是一种明证。生下官哥后,她对家庭生活的渴望超过了情欲的渴望,但是这种贤妻良母式的生活看来并不适合她,她率先死去,开始了西门大厦的倾颓。
明代前期开始宣扬 “存天理,灭人欲”为要义的程朱理学,宣扬禁欲主义,以礼教治国,极力压制人性,女性受害最深。据记载,唐代的节妇烈女有51人,宋代有267人,明代则猛增至36000人。在明朝中后期,潘金莲、李瓶儿们开始了反击,她们勃发的欲望,冲涌而无所归依,只能以极端形式呈现,最终无一例外落入了悲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