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不是永别，只是认真地说“再见”
文章推荐人：协会翻译组志愿者、北京医院宣传处——吴一楠
推荐语：北京医院的第二住院部坐落在北大红楼的正南方，皇城根遗址公园西侧的一条小胡同里。从这里的病房向西边眺望，还能清晰地看到故宫博物院的东侧建筑群。因为周边的建筑都不高，所以这里的病房总是静谧怡然、阳光充足，似乎，安静且美好。但，这里的四层却是北京医院肿瘤内科住院病房的所在地。一次，因公务，我来到了肿瘤内科，无意间听说不久前一位家属在其亲属逝世后半年，还特意送来了感谢信，向这里的护士表示深深的感谢。这不禁令我不断追问，当失意还是没能避免的发生后，到底是怎样的护理工作抚慰了家属的心灵，为他带去了力量呢？“仁爱为本、慎独为魂”是这所曾走出过林菊英、曾煕媛两位南丁格尔奖章获得者的北京医院，从前辈的手中代代传承下来的护理理念。我想，对于我的这个疑问，我会在这个故事中找到一些答案吧。
文章来源：北京医院 京医故事汇 《不是永别，只是认真地说“再见”》
编者按：
在肿瘤科病房护士长王培的手机里有个备忘录，里面记下的是断断续续的日期和一些由关键句组成的事件。
“11.27我建议患者抽腹水，减轻腹胀；
12.4 让家属了解到在患者主动说出‘我想把电动车卖了’这种话时,和他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12.5患者老伴儿说，‘他突然对我说辛苦我了，知道心疼我了’，患者自己做了不自觉的道爱；
12.6 与患者女儿沟通，让她了解爸爸的愿望，患者表示没有遗憾；
12.10 患者昏迷了，肝功特差，呕血加便血，估计也有脑出血，所以一直不闭眼睛，颈项强直，我安抚半天，让他放心，患者慢慢闭了眼睛。家属同意我的建议…”
这只是其中一个备忘录，王培说，她最近开始做这样的个案记录，是准备给她的护士进行培训，“记下这些关键点，以后好给别人讲。”
肿瘤内科护士长王培（正中）给护士讲案例
2010年，原卫生部在全国卫生系统开展了“优质护理服务示范工程”项目，走过近10年的历程，北京医院的所有护理单元如今都已成为优质护理病房。但，下一个10年，对于肿瘤科病房来说，如何能够提供更加带有温度、富有人文关怀的优质护理服务，她们在思考、在实践、在努力。
下面的这个故事，是从这个备忘录里的关键字中还原出来的，也是肿瘤科资深护士郭晓然的一段真实经历，在这个冷风瑟瑟的冬日，就让我们大家一起来听听吧。
不是永别
只是认真地说“再见”
肿瘤内科主管护师 郭晓然
我是一个护士。看见“护士”这个词，在你脑海里闪现的会是白衣翩翩、笑意盈盈的形象吗？那如果我再说得具体点儿：实际上，我是一个肿瘤科的护士——会不会让之前的画面添了一抹暗色？接下来，你会不会问我：你胆子很大吧？不怕看到即将走的人吧？是不是早已经看淡了生死？
是人就有弱点，我怎么会毫无畏惧呢？我怕分离，说白了就是害怕“永别”。所以刚上班的时候，我总会和身边的病人刻意保持适度的距离，我安慰自己：这样即使有一天永远不见面了也不会难过、不会牵挂。2019年是我工作的第十七年，在年复一年的日子里，我身边路过了无数过客。我慢慢发现：当我想用心帮助他们时，就必须走进他们的心里，这种靠近、以及他们掌心的温度，慢慢治愈着我的分离恐惧症。
肿瘤内科主管护师 郭晓然
我的微信一直存着一个特殊的标签，名字叫“再见啦”——这个标签下的名字都是不会再见面、不会再联系我的人，因为他们走得太远，远得就像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李宗盛曾在歌词里写过：“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确实，我有时想起他们，便会点进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更新的朋友圈，去看看他们写的只言片语、看看他们曾经的笑容，去用他们的故事慰藉我。
今天想讲一个“再见啦”里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欣欣。
和她的初遇说起来有些窘，当这个娇小的姑娘站在我面前时我是惊艳的：她化着合宜的淡妆、一头利落的短发、笑起来甜甜的，虽然有一点点瘦、有一点点苍白。
当她微笑着站到护士站时，我职业性的问她：“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我来办住院手续啊。”
“您家的病人在哪儿啊？”
“我就是病人啊！” 她呵呵地笑起来。
“额…不好意思啊。” 我有些尴尬，当我接过她的住院证时看到入院诊断赫然写着——36岁，胰腺癌。
希望她没有看到我下意识轻皱的眉头。
这个同龄女孩的美好成功俘获了我。算是天意弄人吗？越是美好就越会有所残缺。胰腺癌对于肿瘤科的医护人员来说意味着发现时多数已是晚期，预后差、生存期短——我实在不想把这些和她划上等号。
她住院后开始了规律的化疗，每隔21天便与医院相约一次。可能因为我们年纪相仿，连我们孩子的年龄也差不多，她特别愿意跟我们这群护士聊在一起。因为要输注刺激性的化疗药，我们在她的上臂留置了深静脉置管，每次贴敷料时她都要求贴在上臂内侧，我说这样走路会很磨啊，她说要把这根管子藏好，不能让女儿看见；出院时她会跑到我面前让我好好看看她的妆画得好不好，我说这些化学的东西治疗期间咱还是免了吧！她说不行啊，我必须美美地回家！家里的宝贝以为我出差了，我要是一脸惨白地回去会吓到她的。
几程化疗后她比之前更瘦了，我问她：难道你女儿不会奇怪你为什么越来越瘦吗？她说：“我告诉她我在减肥啊，瘦瘦的才能穿漂亮的公主裙和水晶鞋！”每次听她费尽心机地去编织这些善意的谎言，总能让我想到一部叫《美丽人生》的电影：父子两人被抓入纳粹集中营，父亲告诉儿子这只是一场游戏……当年看到父亲奔赴刑场的画面我哭得稀里哗啦，而看到欣欣每次笑眯眯洒脱的背影，我心里亦会涌起阵阵酸楚。
在我的印象中欣欣总是阳光而热情的，可谁没有烦心事儿呢？特别是她还是个病人。那天我刚到单位看到上夜班的护士妹妹拉着我说：“晓然老师，欣欣不知道如何了，一直趴在被窝里哭，以前她不会这样啊，我劝她她也不理我。”我急匆匆地换上白衣走到她的病房，看到摆在桌上的早饭已经凉了，欣欣的被窝里传出了嘤嘤的哭声。
“这是什么情况啊，小美人怎么躲起来了？”我打趣地说。
“我没法见人了，你快走！”被窝里的哭声更大了。
“你不想找人聊聊吗？”我坐在她床边抚着她微微颤抖的背脊。
突然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从被窝里爬出来，靠着我的肩膀紧紧抓住我的手，默默的流泪。我想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之前她那头利落的短发不见了，露出了白晃晃的头皮，着实有些刺眼。
“你这个头型不错啊，一看小时候就没睡偏。上天给了你一个改变发型的机会，要好好把握哦！”我开玩笑地说。
“什么发型啊，我都没头发了哪来的发型？”她哽咽的轻声咕哝着。
“你答应我乖乖吃饭，我能帮你化腐朽为神奇信不信？”我端起她凉了的早点。
“真的？”她将信将疑的看着我，眼里有一丝小小的期待。
“快起来洗把脸等我！”我扶她到洗手池边，便转身出去了。
再到她的病房时，早饭我已帮她热好了，顺便还带着我的电脑。“你不知道马爸爸的网站上什么都能搞定吗？来吧，我帮你挑一个最适合你的假发好不好？”看着她泪汪汪的点点头，我默默地松了口气。几番对比，我们挑了一个跟她之前发型差不多、且送货最快的假发，她如愿在出院那天变回了原来的自己，看着她依旧笑容满脸地回家，我知道这笑容背后隐藏的辛酸和她对女儿那份深深的爱意。
结束6程化疗后，她的治疗评价是“稳定”。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起码没有再进展，医生暂时给她发了毕业证，门诊规律复查即可。我祈祷也许会出现生命的奇迹，让我们再见面的时间拖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吧。
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多给她一些垂青与厚爱。几个月后，她再次入院了—— CT报告数据显示腹腔大量积液、腹腔多发淋巴结增大、盆腔积液等等冗长的检查结果……这预示着什么？当她坐着轮椅被她丈夫推到病房时，我的心里有些憋闷，她的肚子圆滚滚的，连上床都有些费力。我一把扶住她，她还开玩笑地问我：“你看我，像不像肚子里有个宝宝？”
倒像是她在安慰我了，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问她你女儿怎么样？跟她说你的病了吗？她沉默了很久，黯然地摇摇头。她说把女儿送到了奶奶家，清楚自己的病这次真的不太好，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是不敢跟家里人说，更不敢跟女儿说。这种怯懦让她饱受煎熬，却又举步维艰。
我对她说：“你听说过四道人生吗？就是跟最心爱的人道谢、道歉、道爱、道别。如果你愿意，让我为你搭建一座桥，帮你完成你的四道人生吧！”
我给她介绍了《小象布布》的绘本，这是一本关于生命启迪的故事，讲述了小象妈妈通过象爷爷的离开，告诉小象关于死亡的故事。后来，欣欣在电话里给女儿讲述了这个故事，告诉女儿有一天她也会离开。
女儿说：“如果妈妈不在了，我长大成了妈妈，你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女儿的懂事与理解让她欣慰不少。接下来的好多天，我看她一直在伏案写写画画的，凑近一看，她竟然拿着蜡笔在图画本上自己绘制绘本。她说把话说开了心里特别舒坦，她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女儿说，怕女儿有一天想她了却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她把画本递给我，叫我帮她看看画得怎么样。我看到厚厚一本，每页写着一段话、还配着萌萌的卡通图案。有的写着让她好好吃饭，有的写道你不是公主、不要有公主病，甚至还写了每天都要拉臭臭对身体好。事无巨细的碎碎念承载着一个妈妈多深远的爱，这是我无法丈量的。
随着病情的恶化，她的情况每况愈下，完全不能进食，需要靠输注营养液维持，而她手上的血管也越发难扎了，医生找到她的爱人说要再次给她留置深静脉置管。当我把机器推到她床旁准备做相关操作时，她开始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能不能这次放过我？”她有气无力的说。
我试图跟她解释：“输营养液就像吃饭一样啊，人总不能不吃饭是不是？扎了这个管子就是帮你吃饭啊。”
她看着我，目光里有前所未有的坚定：“让我任性这一次吧，我不需要这个管子，我只想回家！”
她的爱人站在床边，眼睛通红，肩膀在轻轻的抽动。
她说：“老公，咱们回家吧，闺女在家等着我们呢，对不起……但是原谅我这一次、听我这一次行吗？”她眼里期待的光像是孩子对糖果一样的渴望，她老公点了下头夺门而出。
一阵忙乱的准备后，她要出院了。我送她到电梯口，对她说：“保重啊，回家乖乖的！来，握一握我的手，让我看看有劲儿不？”她伸出手，非常非常用力的拉住我，说：“再见，遇见你真好！”
我们互留了微信，我努力的笑笑说：“有什么需要给我发微信吧，我不怕麻烦！”我猜想我这个笑一定非常难看，而她却努力地笑着点了点头。我们都知道这个笑就是最后的告别。
她出院的第三天，绝对没她的消息，我有些沉不住气了，给她发了个微信，“亲，这两天怎么样？”接下来等待回复的几分钟我觉得特别漫长，漫长得让我有些紧张、甚至是害怕，我能感觉到自己攥着手机的手上全是汗。突然的手机铃声吓了我自己一跳：“目前还好，谢谢惦记着我！”不想太打扰她，便回了两个字：“保重！”她说：“你也保重！”我安慰自己也许没想象的那么糟，也许过两天她又回来住院了，也许回家了一高兴有所好转了呢？
在她出院的第六天，我再次收到了她微信号传来的信息：“郭郭，我是欣欣老公，早上她走了，非常感谢最近一段时间的照顾！”我感觉自己心里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又哭不出来。
我回复：“她解脱了，你也保重！”
我把欣欣的名字放到了“再见吧”的标签下，又翻看了她的朋友圈，最后一条朋友圈是一张她长发披肩、一袭红裙的背影，上面写道：“用强制的方式让自己停下来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幸运和幸福。而我所有的美好源于你们对我的守护！”
这是她认真地与世界说再见的方式。
“圆满的告别，一定意味着还会有美好的重逢。”我对天上的那颗星星说。“希望那时的你还记得：我们曾一同走过一段最艰难的旅程。”
注：文中图片与故事人物无关
编辑制作：宣传处 吴一楠
摄像：宣传处 张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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